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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骨 第20节

“我有没有对你说过,坏事要做尽,杀人要杀绝?”
  “说过的。”宁奕看着徐藏,认真道:“刚刚那四个人,我全都杀干净了。”
  “我都看见了,动手之前,竟然还啰里啰嗦说了一堆废话……”徐藏站在小荒山的山头,漫不经心道:“再去想想我说的是什么?四个人,四匹马,全都杀干净。”
  宁奕沉默了。
  他努力的去回想徐藏当初对自己说的话……然后他发现,徐藏的确说过这句话。
  但他放走了两匹马。
  宁奕站在小荒山的山头,回过头来,看着偏僻的荒岭,两匹大黑马在雨中狂奔,其中有一匹黑马的臀部,还插着一截断刀。
  “我这就去追。”少年沉默的收起雨伞,旋转伞柄,准备动身去拦截两匹黑马。
  徐藏拦住了宁奕,道:“且不说你追不追得上……如果追上了,也是很狼狈的追上。你已经是我蜀山的人了,而且辈分好歹与我平齐,怎么能如此的狼狈?”
  宁奕看着徐藏,沉默了一会,道:“这是我的错。”
  徐藏微笑道:“这不是你的错,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错。轻视对手,然后为此付出代价,大部分的失败都源自于此,握剑杀人的时候,别人见你狂傲不逊,见你嚣张跋扈,都无所谓,但自己见自己,需冷静,需无情……毕竟你不是我,第一次握剑杀人,很难做到完美。”
  宁奕心中一阵感动,然而听到后面,又是一阵沉默。
  徐藏拍了拍宁奕肩头,道:“回去好好休息,明天继续。”
  宁奕抿唇望向男人,道:“这样能让我修行?”
  徐藏瞥了一眼少年,道:“许多人学会修行之后,却不会杀人了。当然……修行并不只是为了杀人,但若是你有一天手握重锤,却不知道如何去运用,难道不是一件笑话?”
  宁奕点了点头,道:“我明白了……在前辈眼中,我要把金钱帮剿灭,应该就有踏入初境了。这算是一个考验?”
  徐藏看着宁奕,没有回答,而是说道:“金钱帮在安乐城草谷城周围,势力范围,一共笼罩着十三个小城,你刚刚杀的是重伤之后状态十不存一的三当家。”
  “这片地域有很多土匪马贼,而金钱帮能够鳌踞榜首,霸占十三座小城,压上其他马贼一头的原因……其实很简单。”背着细雪的男人,站在大雨小山头上,看着两匹黑马最终跑出了视线,平静说道:“他们的首领是一位即将踏入中三境的修行者。距离第四境,几乎已经半只脚踏进去了。”
  “江湖当中,以力服人。其他帮派的首领,他们全都打不过金钱帮的那个人,所以他们只能避让。”徐藏问道:“你觉得你能打得过?”
  宁奕有些惘然,他拎起自己手中的那柄伞,望向徐藏道:“这把剑,太锋利了……我有一种错觉,什么都能切开。”
  徐藏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,道:“你知道这是错觉就好。”
  宁奕一阵无言,乖乖闭嘴。
  “如果你拜入周游门下,道宗真的给了你一大堆资源……你就枯坐在紫霄宫,哪怕有一天真的抵达了第十境,那个时候再出来行走天下,如果遇上了我,最多只需要一剑。”徐藏瞥了一眼少年,道:“温室里的花朵,如果不经历摧残,如何成长?”
  “那么……周游前辈呢?”裴烦在旁边认真问道:“道宗的规矩立在那里,听说周游前辈向来瞧不上历练,总是喜欢闭关,只在大朝会上出手过一次。”
  徐藏沉默片刻,道:“这世上,有些人总是与正常人不一样。周游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,但是宁奕不适合他这样的道。周游的眼界自始至终的高,他从开始修行的那一刻,就把自己的目标定在了正常人遥不可及的那一步,所以历练也好,闭关也好,甚至死亡……都只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罢了。”
  “站在低处,能知道身边的草木生灵,究竟能发出怎样的声音。”徐藏挑了挑眉毛,道:“如果一开始就站得高了,在走出来,什么都看不见,什么都听不到,身在云雾飘渺,不知该如何前去……这辈子都会被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境界,永远也走不出来。”
  宁奕认真听着,只觉得很有道理,他忽然问道:“周游前辈应该很早就破开前十境了吧?”
  徐藏嗯了一声,道:“他的速度很快,大朝会之后就破开了第十境。”
  “周游前辈现在呢?”宁奕小心翼翼问道:“第十境之后,又是什么?”
  三个人开始下山,向着客栈的方向走去。
  “破开十境,点燃命星。”徐藏顿了顿,木然道:“把自己头顶最喜欢的那颗星辰点亮,然后点第二颗,再点第三颗……最多只有三颗,周游现在已经全都点齐了。”
  “那么……前辈您呢?”
  “第七境,再过一段时间,就要跌下后三境了。”徐藏说到这里的时候,甚至不以为意的笑了笑,冷漠道:“等跌境跌完,差不多就该死了。”
  宁奕听到这里的时候,听不出来男人的口中有丝毫的喜怒哀乐,悲伤或者痛苦。
  跌境的是他,要死的人也是他。
  听徐藏这个口气,跌境到死……似乎倒成了这个男人一直心心念念的某件事情。
  宁奕默默地想,徐藏前辈的心爱女子死了,或许他早就心存死志,跌境之事,乃是人力不可阻挡的范畴。
  寿元无多,修为每一日都在下跌,听周游那一日分别之前所说,徐藏还有一剑未递,如今陪在自己身边,愿意教导自己……
  念及至此,忽然听到徐藏认真说道:“宁奕,说了好几次了,以后不要喊我前辈。”
  背着细雪布条,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,撑着黄纸伞,身子飘摇在大雨当中。
  “我替赵蕤收徒,你要喊我师兄。”
  徐藏,这是把自己当成继承衣钵的人了吗?
  宁奕鼻尖有些微酸。
  师兄二字,砸中了向来孤独的少年心中。
  如师如兄,如离如唔。
  ……
  ……
  宁奕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。
  杀死马贼之后,徐藏从尸体的腰囊那取走了一些“不义之财”,金钱帮的三当家,身上的钱财之巨……宁奕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金叶子。
  他终于知道在庙前的那一日,为什么天宫修行者会对自己说那些话了。
  一万两银子……又如何呢?
  修行者对于钱财二字,看得太轻。
  因为来得太过容易。
  杀死一个初境的马贼,截取一批货物,就可以拿到如此丰厚的财富,不会挨饿,不会受冻,可以丰衣足食大半辈子。
  徐藏在安乐城里租了一个小院子,买了一些药草,宁奕晚上杀完马贼,回到院子里,便会泡在药草桶里,浑身的筋骨在草药当中变酥变热,伤势好的很快,第一日被砍的刀口已经结痂,没过几日便蜕皮重生。
  宁奕第一次有舒适的居住环境。
  安乐城的院子很大,宁奕和裴烦可以不用挤在一张床上,院落里种满了花草,听说白天的阳光照在藤椅上……会很温暖,可惜这一个月都在下雨。
  丫头把花花草草,还有那座藤椅,统统都搬进了屋里。
  即便如此,屋子里的空间还是很大,足够三个人居住。
  或许是大雨的缘故,街道很是安静,几乎没人喧闹,偶尔有人敲门,会送一些糕点,宁奕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亲近的邻居。
  总而言之……这座安乐城,真的很安乐。
  但是宁奕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一些。
  他想要破境。
  徐藏把赵蕤先生的《反经》教给了自己,白日里宁奕就在屋檐下面手抄经文,徐藏就躺在屋子里的藤椅上闭目养神,外面大雨连天,屋内男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背诵,宁奕手抄之余,不得不感慨徐藏的天赋异禀,除了赵蕤的经书,这个男人竟然能把大部分的蜀山道藏倒背如流。
  不仅仅是徐藏,裴烦的记性竟然也出奇的好,听一遍便能记住……宁奕没有这种天赋,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抄下来,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强记硬背。
  徐藏会带着宁奕晚上去杀人。
  那个时候,宁奕会把裴烦丫头带着一起出去,三个人,一大两小,就这么披着宽大的黑袍,撑着三把各异的雨伞,摇晃在城郊荒山。
  拿了伞剑之后,宁奕几乎没有收过伤,但不断练习砸剑的缘故,手腕和膝盖的负担非常巨大,多亏于徐藏不知道从何买来的那些草药,药效极好,一夜之后,少年第二天便恢复了全部的精力,活蹦乱跳的继续杀人。
  安乐城一整个月都在下雨,宁奕就在这场秋雨当中,不知疲倦地享受、并且练习着“从天而降”的剑法。
  马贼是一个好对手,能打,耐打。
  宁奕开始认同徐藏的观点,对着木桩练剑……远远比不上实战。
  他的手不再颤抖,心不再犹豫,剑越来越快,状态也越来越好。
  金钱帮明显知道了收敛,连续四五天的被反杀之后,整个帮派开始了收缩。于是宁奕开始去更远的地方,杀着其他的马贼,原本寇祸严重的几座小城,在这一个月产生了巨大的变化。
  所有的马贼,都知道在城郊半夜处,有位撑伞的少年,喜欢去荒郊野岭散步,一旦碰上了自己这种冦匪,就会毫不留情的赶尽杀绝,连一匹马都不会放过。
  一个月的大雨,忽然有一天就这么停住了。
  清晨的微光,照在院落里,积水坑坑洼洼,湿了又干,踩在上面不会再有水溅出。
  少年醒来之后,闭着双眼默默背了一遍赵蕤先生的心经,然后坐起身子掀开屋帘,温暖又舒适的阳光照在脸上。
  “师兄……雨停了啊。”
  陷入藤椅的男人没有睁眼,面对屋帘掀开的方向,感受到了眼皮外,丝丝缕缕射来光线的温热,唇角向上翘了翘。
  徐藏轻轻的嗯了一声。
  第23章 暗宗
  安乐城的建筑很有特点,准确的说,整个大隋,越过西境长城,即便是偏远的几座小城,规格都大抵相近。
  红木白墙,形体俊美,整齐而不呆板,舒展而不张扬。
  街道上干净利落,摆摊的小贩推着木车,来来回回撑伞的女子,梳着螺髻,衣裙外罩着半臂,抹胭脂画黛眉,就这么踩履蹬屐地逛街挑选细碎物事。
  宁奕和裴烦跟在徐藏身后,两个人来到安乐城定居三十天了,这是第一次看到这座小城的面貌,墙壁古老又平直,干净利落的像是白板,岁月呼啸而过,数百年过去,给这座小城留下来的,一如当年摇篮里的那般,并没有丝毫的伤痕。
  “安乐城如此现状,是因为蜀山保护的很好。”徐藏走在前头,他平静说道:“二十年前的时候,安乐城比现在还要安宁。之所以会闹匪灾,是因为这二十年来,老一辈的蜀山弟子没有下山行走,新一辈的还在成长。”
  “新一辈的那些弟子呢?”
  “蜀山覆盖了三千里。新一辈的圣子悬而未决,杀死几个土匪,并不能帮助他们登上圣子的位置。”
  宁奕有些明白了,他皱眉问道:“那老一辈的呢?”
  徐藏挑了挑眉,道:“老一辈,那些应该下山负责维护安宁的修行者……都已经死了。就算他们活着,也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。三千里太大,靠几十个强大修行者的力量,无法做到尽善尽美。”
  “不过……很快蜀山会解决这个问题。”
  “怎么解决?”裴烦走走跳跳,忽然好奇问道:“靠你一个人杀吗?”
  “杀……当然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。”徐藏叹了口气,道:“很多时候,杀掉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,但维护山下治安,让百姓安稳的生活下去,就是所谓的‘杀’,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。”
  “普天之下,莫非皇土。”背着细雪的男人,忽然停下脚步,他面色复杂的说道:“如果与大隋皇室结缔盟约,那么很多问题……将会迅速的得到解决。”
  徐藏面前有一座庙。
  宁奕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寺庙,斗拱硕大,悬挂在高挑屋檐下的鸱吻简单而又粗犷,青黑色的屋瓦如龙鳞一般起伏。
  很难想象,安乐城中,还有这么一座寺庙,坐落在层层叠叠的屋阁围绕当中,红墙隔开,院落里红叶飘摇,寺内香火清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