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骨 第747节
南疆无数大小宗门,前赴后继,想要贴到东境琉璃山,去为那位鬼修第一人效命,替琉璃山添砖加瓦,如今看来是一件大好事,东境的灾劫还未归位,麾下的力量仍需填充,想要离开南疆,那么投奔韩约,便是最好的办法。 这就是“顾全”的想法,留着蜉蝣山作为根基,分开势力,去与韩约先生完成谈判,试着找到一座最大的靠山,然后结束巨灵宗在南疆不高不低的尴尬地位。 苏长澈当然是坚决反对,当年韩约离开南疆的时候,含着满腹怨念,南疆诸多山头曾经给这位“甘露先生”不少的苦头,如今风风光光证道而回,背靠势大的二皇子,但怎可能不记旧账?韩约明面上说是“过往恩怨一笔勾销”,但春风吹逝野火犹存,巨灵宗如果真的去了东境,那才是真的“有死无生”,这位甘露先生的手段看起来不像是鬼修中人,反而像是灵山的仁慈菩萨! 这怎能信? 这两脉,之所以能够“势均力敌”的争执,是因为巨灵宗宗主“顾侯”,留下的旨令。 老宗主修行出了差错,如今神魂紊乱,许久没有出关,在闭关之前,曾经留下过一道旨令,宗内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大长老打理。 在井月眼中看来,这一切的走向并不难预测。 如果“顾侯”一直这么睡着,那么整座宗门的权力,会倾向于顾全这一方……这位少宗主的为人足够狠辣,而苏长澈根本就不像是一位魔教中人,被顾侯托孤之后,反而畏手畏脚,怕背上盗宗的骂名。 南疆的鬼修,表面上把义气挂在嘴上,真的像苏长澈这样两肋插刀的,基本上找不到第二个了。 但……井月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赞扬的。 在心底他只觉得这厮蠢不可耐。 春光灿烂的,十八岁生辰的这一天。 药圃里没有像平时这么安静,今日不是进药的时日,所以井月简单打理了药田,站在春风之中,舒展了一个懒腰。 正当他准备打开门吹吹风的时候。 “吱呀”一声。 映入眼帘的,是一张白嫩到,能够捏出水的俏脸蛋儿。 井月怔住了。 他的面前,站着一位披着宽大黑袍的女子,女子背后背着一件巨大的“狭长之物”,黑布包裹,收拢之后像是一卷卷轴,烫着黑漆,她长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娃娃脸,脸颊两边还留着浅淡的婴儿肥,但故意板着脸,像是要威吓到开门的那人。 看到井月之后,女子也有些微怔,紧接着她就蹙起眉头。 “我是……” 自报家门。 在女子开口说完之前,井月就开口说了她未完成的话,“苏水镜,大长老苏长澈的女儿。” 苏水镜挑起凤眉,“你以前见过我?” 井月还没有从独处的状态之中回复过来,他看着女子好看的面容,如此近的距离,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音,下意识笑道:“见过,在宗门大典上,当然……你没见过我。再说,就算没见过,也听过你的名字,看过你的画像,试问巨灵宗内,还有谁不认识水镜姑娘?” 说这些话的时候,井月的笑容越来越盛,心脏跳动声音越来越大。 但这绝不是“心动”的声音。 相反,随着思绪的清醒,井月的心底已经沉了下来。 自己所在的这片药圃,平时里来来往往,会串门的,就是一些奉剑童子,侍奉大人物药炉的药童,或者年轻的书童,最多就是宗门的外门子弟,混得差劲的,去不了药殿,只能来这等破烂药圃里兑换药材……从来没有内门弟子会来到这里,更不用说像苏水镜这样的天之娇女。 她来做什么? 宗门内留意到自己了……是因为自己神魂释放的时机不对么? 不,不可能,自己每一次释放神魂,都是极其短暂,一闪即逝,而且踩准了时机,如果被发现了异常,自己早就暴露了。 井月的心思一念百转。 对面的女子幽幽开口,道:“井月,入宗七年,在‘白草圃’看守药材七年,今年生辰十八,看守药材四百一十二株。” 井月点了点头,道:“是。” 他低下头,连忙做出诚惶诚恐的神情,道:“您认得我?” “当然……” 对于这个问题,苏水镜根本就没有犹豫,她皱起眉头,干脆利落道。 “不认识。” 她怎么可能会认识这个药圃小厮? 而且长得还如此的……普通。 只不过第一眼的印象,却没有很差,这个少年与自己推开门看到的其他人并不一样,替巨灵宗看管药圃的,有着犯下重罪将功赎过的恶人,也有着年逾近百的老人,这些人的身上都沾染着腐朽的破败气味,这就是苏水镜为什么要板着脸的原因,她想要跟这些人划开界限……而眼前这个叫“井月”的少年不一样,他的五官虽然不好看,但身上却带着一股空灵的气质。 在南疆山门内,竟然会有这么“干净”的人。 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衫,干净利落的打扮,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干净。 纯粹的干净。 最普通,最不起眼的人,如果单独拎出来仔细的看,也会发现不普通的地方。 苏水镜站在白草圃门前,皱着眉头审视着井月,少年低下头来,避免眼神的交接对撞,内心无数念头闪逝,耳旁响起了这位大长老独女不容抗拒的声音。 “抬头。” 井月缓缓抬起头来,露出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傻笑笑容。 “我在宗内名典之中看过你的名字,你不要误会,每座药圃的看守人,我都记下了……今日替父亲盘查药圃,每个人都要查,你也逃不过。”苏水镜淡淡道:“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,但也不要心存侥幸。” “药圃有药材失窃了?” 井月下意识就开口问了一句。 苏水镜皱起眉头,冷哼一声,“不该问的不要问。” 井月连忙低头,侧身让开一条道路。 苏水镜进入白草圃,她看似无心的问道:“寻道草在哪,养了多少株。” 井月迅速道:“左侧十三排,养了十九株,前些日子给天水峰书童拿走了七株,如今还剩下十二株。” 苏水镜一路前行,背负双手,步伐缓慢。 她再问道:“合一草……” “右十七,四株,合一草无人问津,养了已有一年之久。” 女子眯起双眼,这片药圃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一共四百一十二株药草,多则近千株,少则三四株,南疆没什么好的,就是奇材异宝数之不清,巨灵宗内像这样的药圃,还有数十座,这还是最低阶的养药园,提供的都是低阶的药材,炼丹时候所需要的种类密密麻麻多达上百种,大小药殿还有十来座。 苏水镜在父亲的指导之下,从小对这些药材耳濡目染,烂熟于心,她一路在药园里行走,一路开口询问,语速越来越快,问的东西也不再只是局限于药材的数量。 “噬毒草养了几年,到了哪个阶段,开了几片叶,有没有长出‘琉璃心’?” 而跟在苏水镜身后的井月,面对这些盘问,同样语速极快的回答。 “六年,初成,十三片叶,至于‘琉璃心’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,白草圃不可能养出这种品阶的噬毒草。” 井月一边回答,另外一边思绪早不在此。 大长老一脉的人来盘查药材。 自己刚刚的试探没有得到回应,但其实答案已经明显……想必是有药圃的药材失窃,引起了巨灵宗高层的注意,而能够得到大人物关注的,本质上已经与药圃无关。 而是与那位昏睡的宗主有关。 顾侯每日都会有人送药,而这位宗主什么时候醒来,直接影响到了派系之争。 短短的一小截路,井月的脑海里,已经脑补出了一出烂俗的权力戏码。 他轻轻叹了口气。 “你……” 苏水镜忽然停住脚步,回过身子,思绪飘飞的井月,来不及止步,下意识撞到了对方的胸怀之中,身材矮小的某人,只顾低头走路,忽然觉察到一片绵密的温暖……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,浑身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,踉踉跄跄跌倒在地。 狂风席卷,百草折。 那道巨大的狭长之物,被苏水镜瞬间反手握拢,黑布炸开,将他击飞而出—— 毫无防备的井月,下意识就想动手反击,这股念头紧接着就被他死死扼住,同一时刻,他看清了那道漆黑物事……黑布抖散之后,露出了一柄巨大折扇,里面叠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,然而面对一位看守药圃的下人,苏水镜根本就没有施展符箓。 “轰”的一声。 石灰簌簌。 身子骨羸弱的井月,后背重重撞在一面石壁之上,他揉着自己的胸膛,痛苦的咳出鲜血来。 收扇之后,苏水镜讶然的“啊”了一声,俏脸通红,她愤愤看着眼前被自己打飞的少年郎,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刚刚的一番盘问。 她发现眼前的少年,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。 这七年来看守药圃,这个少年竟然能够清晰的记得每一株药材,甚至连一些进阶的秘闻,都有学习,这一点简直匪夷所思,前些药圃,看守的那些人,一个个浑浑噩噩,把这个事情当做消磨生命的无趣任务,一问三不知,连盘查清楚也很难做到。 这个少年不一样。 很不一样。 她刚刚想开口夸赞一下,紧接着就感受到了“异常”,作为巨灵宗的天之娇女,最柔软的地方遇到了“侵袭”,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摆出了防守反击的姿态。 然后就有了眼前的这一幕。 白草圃的不远处,那一面石壁,少年痛苦地靠在壁面,灰头垢面,烟尘从墙头落下,那件干净的衣衫也落满了灰尘。 井月咳嗽着,断断续续道:“水镜姑娘,在下若没有记错,三天前,‘秋荔圃’似乎有一些异样……若真的是药材有所丢失,你可以从那里下手。” 苏水镜的面颊有些发烫。 烟尘摇曳之中,那个少年揉着胸膛坐了好久,似乎是在沉思什么:“三天前子时深夜,秋荔圃有夜客到访,在下睡得浅,那一日正好睡不着,提灯出来闲庭信步,恰巧听到了秋荔圃内的对话……大概是约了再过一周,还会见面,或许是在下多疑了,水镜姑娘若是有心,便可亲自去问,若是对方坦诚以待,那便无事,若是有所隐瞒,那么一切便清晰明了了。” 苏水镜皱起眉头。 她有些狐疑的看着井月。 井月缓缓扶起双膝,柔声道:“若是不信,屋内黄灯可作证,素来熬夜,阅卷看书。” 女子微微偏转头颅,望向井月所在的木屋方向,门户摇曳,里面摆放着一张残破的书桌,黄灯如豆,浓浓的油垢做不了假。 她轻轻呢喃道:“怪不得……” 怪不得这个叫“井月”的少年,谈吐也好,学时也罢,比起药圃的其他人,要好上太多。 她点了点头,把自己脸上的歉意收敛。 父亲曾对自己说,在宗门内做人行事,无须太过和善,升米恩斗米仇,若是从来不给人好脸色看,偶尔施展好意,那人便会一直记着自己的好,若是一直待人好,一日若是不如往常,反而会被人念着“恶”,好人想成佛需要千难万难,坏人想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。 这些大道理她还听不太懂,但板着脸走就没错了。